搬不动许多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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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人去楼空的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只有少量几家跟玩具无关的公司还在这里运营，过道里，褪色的巨幅玩具广告，彰显着昔日的雄心壮志。

   未来到批发市场“拿货”，也许是这样一番景象：采购商在一德路玩具礼品批发街看中一款灯具，不再需要叫货主到后巷的“住改仓”捡货，而只需扫一扫二维码，这时，25公里外的物流仓库将立即根据其下单的数量发往目的地。这是今年广州市政府新一轮批发市场改造的美好蓝图。

    轰轰烈烈的批发市场转型升级并非第一次。在过去19年间，政府不止一次下决心对批发市场进行改造升级。政府的有形之手与市场的无形之手，先后经历了两场重大博弈。仰忠饰品街“一搬就死”，黄埔玩具城“搬而不动”，两次尝试均付出惨烈代价。站在新的十字路口，重新检视过去走过的路，或许有益于未来。

    南都记者历时一个月，走访广州批发市场，梳理政府的思路转变。从“单纯清退”到“异地安置”再到“原地升级+异地安置”，如何既保存老城区的积淀，又减少“现场、现金、现货”交易滋生出的城市管理问题？

    新一轮升级改造，政府的主要思路是，趁着电商时代的到来，促使批发市场将物流功能迁移到郊区，老城区的批发市场则原地升级为样品展示店。在这一轮博弈中，政府的有形之手能否完胜市场的无形之手？

    连片拆除 无序安置(1995年-2000年)

    繁华湮没

    “没有哪个市场像仰忠街那么好风水。”57岁的徐仲珍染了一头金发，她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批下海的个体户。上世纪80年代中，徐仲珍在仰忠街精品批发市场开档口，卖珠链、耳环，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2000年，政府以有消防隐患为由，勒令档口搬迁，她去过珠光路、万福路等多个卖场，随后发现，广州没有哪里及得上仰忠街的“风水”。

    仰忠街的得名源于明代一宗冤案，据《明史·周新列传》记载，周新遭奸臣诬陷被枉杀，后明成祖将其追封为浙江城隍，百姓将周新的故居高第里改名为仰忠街。

    如今，从街口望过去，再也看不到昔日那条繁华的饰品批发街，甚至找不到仰忠街的门楼。很少人知道，这里曾经孕育出全国首条享誉国际的饰品一条街。

    这是一条宽不过4米的麻石老街，两边多是两三层高的民国竹筒楼，偶尔有六层高的房改宿舍楼。墙上的瓷片烧制宣传画，依稀让人记起上世纪80年代初那个“全民下海”的年代。

    麻石街 三行铺

    徐仲珍记得，拆迁前的仰忠街从早到晚都得侧身通过，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原因是，这里距离流花广交会旧馆只有三公里。“那时候，你想少赚点都很难。”

    当年，徐仲珍在仰忠街有一个铺位，每天都有不少来自港澳台、中东、欧美的客商。整条麻石街摆了三行铺，每格铺不过三四平方米大小，摊贩将饰品、袜子等货物用铁网从墙角挂到屋顶，客人指中哪件就用竹竿取下来。短短不到200米的街道，汇集了700多个商户，从业人员近3000人。从9点到晚上10点，很难从街头看到街尾。

    精品街始创于1983年，在那个还没有阿里巴巴的年代，来珠三角拿货的客商很难直接找到工厂。也只有在仰忠街通过小格子铺的经销商下订单，才能采购到物美价廉的小商品。尽管被中间商赚取了差价，但在仰忠街拿货仍然能“赚到笑”。

    被“腾”走的金凤凰

    1995年，广州启动“创建国家卫生城市”，有官员认为，仰忠街的脏乱会影响“创卫”，首次提出对仰忠街进行搬迁。时任东山区人事局的一名黄姓官员记得，此举引起了商户的强烈反对，有人带来这样一副对联：“撤市场，仰忠街人丢饭碗；迎国检，政府大人戴红花；横批：各得其所。”

    迫于商户的巨大压力，原东山区永汉南街将仰忠街天马巷的一处物业改建为室内批发商场，引导仰忠街饰品街入室经营，摘掉占道摆卖的帽子。由此带来的问题是，周边民居、单位纷纷将房屋出租作商铺，精品档口从仰忠街蔓延到周边的青云直街、天马巷、玉带濠一带，违章搭建、噪音扰民、卫生等问题接踵而至，投诉信如雨点般砸向政府部门。

    究竟搬还是不搬？政府内部仍存在分歧，主搬派是公安、城管部门，理由是消防和乱摆卖问题。反搬派是街道办，理由是搬迁带来的税收损失很大。黄姓官员透露，当时仰忠街精品饰品市场每年创税500万元，上缴工商管理费近百万元，搬迁为永汉南街每年带来一百多万元的损失。

    在权衡利弊后，原东山区政府以仰忠街存在巨大消防隐患为由，于2000年启动仰忠街的整体搬迁。

    徐仲珍当时在街内的一个精品店被工商和消防部门反复查，最后生意实在无法做下去，和700多名个体户的命运一样，最后只能搬走。

    据资料显示，为了安置被搬迁的商户，2000年12月，原东山区政府在德政南128号搭建起“珠光仰忠精品商场”，此地距仰忠街约1 .5公里。徐仲珍也是被安置的个体户之一，不过新址人气远没有原来旺，不少商户自发迁到泰康城广场、北京大厦、高第街等地。此后，站前路西郊大厦、上下九的荔湾广场也转营饰品批发。

    仰忠街，这个中国饰品流通界的“黄埔军校”，分散到广州各个角落。徐仲珍走遍广州，发现再也找不到仰忠街这么好风水的地方。

    仰忠式微 义乌崛起

    广东财经大学流通经济研究所主任王先庆在一次论坛上说，正是由于广州清退仰忠街饰品城后，没有做好安置工作，导致不少饰品大户转战浙江义乌，把小商品批发行业的“龙头宝座”拱手让人。

    徐仲珍记得，当时仰忠街内确有部分来自浙江的商人，因为那时仰忠街的影响力在全国举足轻重，不少长三角的饰品工厂都来设点批发。

    仰忠街被清走时，义乌才刚起步，这批浙商干脆带着客户回到浙江了，义乌小商品城的名气越来越大，粤港台一带的饰品企业也纷纷转战义乌，设立展销点。

    当年在仰忠街创业的饰品个体户张约爱，如今已是浙江省纳税大户浙江美联工贸有限公司的董事长，身兼义乌市政协委员、浙江省饰品协会常务副会长等数职。谈到仰忠街的拆迁，他仍感到十分可惜：“当时响应城市建设，没有办法。”

    43岁的张约爱早年在浙江从事贸易，1997年来到广州仰忠街创业，他记得尽管仰忠街当时的环境比较杂乱，但确实是业界公认全国最好的饰品批发市场。与浙江义乌市场偏好廉价产品不同，广州市场主要看重质量，采购商的档次较高。当年他在街内的饰品档口约60平方米，属于街内大户，每个月的营业额都在几十万元以上。

    随着2000年仰忠街饰品市场被拆，张约爱将档口搬迁到其它市场，但生意大不如前，主要是失去了集聚效应。正好当时浙江义乌政府大力支持小商品展贸业，张约爱记得，当时几十个从仰忠街出来的饰品大户，陆续将企业重心迁移到义乌。其中部分是从浙江到广州设点的商户，也有部分是来自香港、台湾、珠三角的企业。

    张约爱认为，义乌小商品展贸业的成功，主要是由于当地政府对该行业高度重视，有统一合理的规划和优质的政府服务。

    逐步拆除 集中安置(2000年-2010年)

    “全球最大”的玩具城

    因为没有做好承接转移工作，仰忠街批发市场17年的积淀一朝散尽。

    2008年亚运前夕，广州再次启动新一轮批发市场升级改造，吸取仰忠街教训，政府这回先找好了承接地，将黄埔区的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作为新一轮批发市场升级改造的安置点。2008年，广州市政府针对批发市场改造提出“内层圈搬走一批，中层圈改造一批，外层圈新建一批”的升级策略。同年夏天，一德路上“永不落幕的交易会”———艺景园，因涉及违章建筑，成为首个强制搬迁的玩具精品类批发市场。

    周先生是那一年被搬迁的商户之一，每天早上，他都可以看到一辆停在艺景园门口的免费看铺车，车辆将载着他前往未来的安置点———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为了鼓励集中搬迁，黄埔区政府给予从艺景园搬来的商户每户1500元的补助，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方面表示，将对艺景园迁入的商户实行两年免租免管理费等优惠措施。

    耗资15亿元打造，一期800个商铺，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由香港地产巨头李嘉诚旗下的长江实业、和记黄埔两大集团以及广州国际玩具中心有限公司联手开发，当时号称“全球最大”。

    没有火起来

    当搬迁时隔六年后，南都记者重返位于黄埔东路3889号的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记者看到，整个园区开门的商铺不到两成，不少商铺变成仓库、作坊和办公室，商户以“惨淡不堪”来形容当前处境。

    经营文具批发的谢广俊，是为数不多的坚守者。2010年，他通过媒体报道看了这里的规划，决定从黄沙文具批发市场搬来这里。但令他失望的是，开发商一直没有有效宣传这个玩具城，客流越来越少，当初规划的配套建设，如今已被改建成商品房项目。

    橱窗里，玩具尘封；门缝里，塞满管理费催款单；扶手电梯和LED广告板积满灰尘。5月26日下午2时，从南往北穿过建筑面积10万平方米的玩具城，记者碰到的人不超过10个。谢广俊说，最初一个80平方米的商铺月租上万元，如今降到一两千元也乏人问津。

    谢广俊的铺位位于一线临街，有两个门分别连通马路和商场内部，按道理这本该是人流的保证，然而，谢广俊却用货物顶住靠马路的这一边，“这里人太少，保安也不多，经常有小偷摸上来”。

    搬而不走

    按照广州市批发市场改造计划，一德路13个玩具精品批发市场都将搬迁到黄埔的玩具城。周小姐早在2004年便花百万元买下两间商铺。她清楚记得售楼人员说过，玩具城还将陆续建二期和三期，增加会展、研发和酒店功能，地铁13号线也将开到这里，逐步承接全市905个批发市场集中入驻。

    然而10年过去了，这里唯一新增的配套，就是一条快速公交线路(BRT )。

    当初从一德路迁来的200多户商户，眼看做不下去了，也纷纷捱贵租搬回一德路。南都记者调查发现，这一轮批发市场的改造，不但没有动摇一德路在玩具精品批发行业的领导地位，还成倍推高了一德路商铺的价格。

    南都记者走访一德路万菱广场、德宝交易广场发现，一楼每平方米月租从5年前的一两千元涨至三千到四千元，这个水平已是天河南一路临街商铺的两到三倍。尽管如此，满堂红中介廖小姐表示，低层商铺鲜有放租。遇上圣诞节、中秋节等销售旺季，甚至有商户按日算租，转租给一些出售节庆用品的批发商。

    不是有钱就能搞起来

    拖着大黑袋、啃着法式硬包，来自刚果的采购商Ferry，十年前是“水客”，如今则常驻广州为非洲客户采购。他认为，没有哪个地方像广州这样，批发市场如此集中，有规模有体系。很多采购商坐地铁，就可以到达广州大部分的批发市场。

    采访中，批发商的观点不尽相同，但有一点能达成共识：批发市场选址的关键，一是布局要集中、二是公共交通要方便。国内外的采购商大都通过公共交通前来看货，看中了货品记下来，有需要时再批量订货，所以公共交通方便的老城区就成为外地采购商的首选。

    为什么李嘉诚的玩具城没发展起来？“说白了还是规划滞后”，广东省批发市场行业协会副会长卜晓强说，原以为有钱把这个地方搞起来，就可以把人赶过去，但市场规律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等了4年 等不到了

    市场规律不止在黄埔玩具城发威。洛溪桥脚的五湖四海国际水产交易中心等了4年，也没有等来黄沙水产市场的搬迁。

    2009年，黄沙水产市场搬迁的消息传出。次年2月，五湖四海开业，称要将这里变成黄沙水产市场的承接地。2011年4月，数十名租户不满市场长期冷清，集体罢市。这与黄沙市场的车水马龙，一片繁盛形成鲜明对照。

    “我们不等了”，如今，在黄沙水产市场再次传出搬迁消息的时候，五湖四海国际水产交易中心却已经开始转型，招商定位是“酒吧街和原创服装基地”。

    新一次的搬迁消息传来，黄沙水产市场档主陈丽娟担心生意未卜。对他们这些档主而言，搬迁意味着重新洗牌，或将流失既有生意和客源。

    原地升级 物流搬迁(2010年-至今)

    偏僻的展贸城

    中心城区丛生的批发市场，不断向周边居民区野蛮生长，由于先天性缺乏物流仓储配套，危破房、烂尾楼都成为仓储点。近十年来，有关部门使尽浑身解数“除草”，这些杂草依旧顽强生长。

    去年12月15日，一场大火将位于市公安局对面25层高的建业大厦烧通顶，市公安局局长谢晓丹在消防安全会议上拍案而起：“只靠集中整治是不够的！”

    今年1月，广州市政府常务会议通过了《广州市关于推动专业批发市场转型升级的实施意见》，要求全市专业批发市场要么原地升级改造，要么搬迁到郊区，其余低端批发市场一律清退。主要思路是促使批发市场将物流功能迁移到郊区，老城区的批发市场则原地升级为样品展示店。其中，就提到引导中心城区内的批发市场分期分批搬迁到位于番禺化龙的广州国际商品展贸城等批发市场。

    记者是这样找到广州国际商品展贸城的———从地铁汉溪长隆站坐公交车，经过30个站，沿着只有两车道的村镇公路，记者终于看到了位于化龙镇的展贸城工地。

    面积为深圳华南城的2倍、义乌小商品市场的1 .5倍，号称全国最大的商品展贸城。然而，3500亩的土地上，只建起了10万平方米的几座建筑。

    为何选址如此偏僻？相关人士解释，主要是因为化龙土地便宜，可通过价格洼地，吸引全市批发市场来落户。

    重蹈覆辙？

    与广州国际玩具礼品城属永久性建筑不同，据广州海印实业集团有限公司上市材料显示，广州国际商品展贸城为海印集团以总额约28.67亿元，向当地租赁3500亩土地27年而建设起来的。

    广东财经大学教授王先庆在博客中指出，广州大部分批发市场都是利用临时建筑所建，缺乏永久性市场用地，像这样不具有永久性、长期性和稳定性的批发市场，难以从城市形象和品牌建设的角度来规划，难以建设出像义乌小商品城那样的基础设施。

    批发商户谢广俊对此也不看好，位于黄埔的玩具城，有黄埔东路和广园快速路南北配套，尚且难以吸引中心城区的批发市场转移。而目前位于化龙的广州国际展贸城，没有连接市区的公路配套，展贸城恐怕会重蹈玩具城的覆辙。

    2013年，广州市审计局对展贸城一期项目进行审计，结果称：截至2012年6月，展贸城项目出租率仅为18.96%，出租率未达到目标，公司持续亏损，经营面临严重困难。

    番禺区化龙镇方面回应，为改善广州国际展贸城周边的交通，投资约2300万元、连接展贸城与化龙墟镇的兴业东路，于去年11月建成通车。此外，目前在建的南大干线预计2017年通车，建成后有望15分钟从展贸城到达广州南站。

    海印集团董事长邵建明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表示，展贸城的项目要做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他认为，在中心城区密密麻麻地做批发市场不现实，化龙这里有价格优势，通过两三年的培育，慢慢会形成势头。

    究竟化龙展贸城的项目能否促使广州批发市场整体搬迁？在10公里外江对面守着“空城”的谢广俊这样说，“不敢妄下判断”。他将来还是要搬回老城区的，还是那个几平方米的格子档，最能挣钱。